古钱窗

骨兄弟狂热中,horror传教士。

【骨兄弟】【Horrortale】荒原

摘要:杉斯在一次探索中于梦境里见到他七年之前的兄弟,他的灵魂似乎并不属于这个世界。

Horror!Sans与原作GE线的Papyrus。

全文长,私设有。




黑暗。

无休止的黑暗。地下荒芜一片。拓荒者的灰烬于荒原长眠。万古长夜漫漫无穷尽。


女王的部队奉命而来,于王城之北,探索被上一任国王称为荒原的陌生地域,光线从未到达之处;荒原之名如同“新家”般平平无奇,命名者早已于七年前化为尘土,没入金色花海之时背负六条人类孩童的性命。荒原,黑暗比任何事物更早地占据此地,彼时死亡甚至尚未被命名,存在本身失去意义,直到造物主的降临。一道火把的亮光。存在的世界以这一点微光为中心延展开来,一支可悲却未必不惊人的造物由黑暗中新生。队伍缓慢地穿越那仿佛具有实体的事物,于火光渐弱时被它覆盖,吞没,最终也被它所消解。最终,无路的路归于死寂,荒原归于无。

皇家守卫早已成为行走盔甲之下的数名饿殍,此刻手执火把融化黑暗,数十个被编入这支巡逻队的枯槁生物尾随其后,步履蹒跚仿佛随时可能倒下,漫长的送葬过程终其一生,肉体不过为灵魂的棺椁,尘土终将归于尘土。任何外来者倘若有幸观赏这一幕,便会对任何有关地狱的传说笃信不疑,只因饥民形貌仿佛厉鬼,面容却已无哀戚之色,仅仅流露出死刑犯独有的麻木神情;忏悔之路早已绝尽。尽管他们也许不曾偷盗,不曾作假证,双手不曾覆盖灰烬;此地却早已沦为炼狱。队伍数个小时休息一轮。他们向着王城之北更远的地方探索,沿途设下路标,防止于黑暗中迷失方向。此地原住居民生长凭借本能,双眼早已退化。而经其他渠道撞入地下的生物,在落入地下后满以为可原路返回,却最终在结界的影响下于黑暗中绝望地东奔西突,也许能够找到食物果腹,也许被当作食物用于果腹。

吃,或者被吃。

女王的部队在此狩猎,挖掘,寻找任何可转化为魔法的事物,以暂时性地拖延化为尘埃的命运。在找到什么东西之后之后,他们把它放进“箱子”。皇家科学家数年以前的发明改造,通往王城的单向通路,只能放入,不能取出。没人想做自私的混蛋。(注:安黛因于Horrortale中的原台词。)

当他们停下休息的时候,也许是这些怪物在一生中最接近地面生物被称为“死尸”的阶段:生命体征几乎失却,却不足以化为尘土。如果在此刻,有谁站起身来,点亮一支火把,高举过头,便会看见;看见数十个躯体静静地躺在那里,没有呼吸,沉默之中静静散逸尘土的腐朽,仿佛死亡就在刚刚垂下它的翅膀,仅仅遗留一片苍白的坟墓。


杉斯与他们躺在一起。雪町的怪物本不应当出现在队伍里。这个镇子在一场“意外”过后,三年前发生的能源革命以前,以某种古怪的方式被王城半遗弃,任凭其自生自灭;也许女王认为雪町的怪物足以由毒藤闭锁的遗迹中取得零星的食物维持生计,或选择性遗忘了某些已逝去之物;摄像头早已在断电前被剪断电线,而女王面对如此公然的反叛行为,如多年前曾在她心中泛起一片温柔涟漪的科学家如出一辙,最终无可逃避地沦于逃避。杉斯终使女王的怒火免于降临雪町,仅由帕派瑞斯,过早陷入人为疯狂(注:此处指帕派瑞斯的状态非己所为;也指食用人类及食用人类的诱因导致其疯狂)的骷髅例行公事般接受命令。小镇居民得以食用人类,潘多拉魔盒大敞,盒子底部却未必存在希望。足够讽刺,雪町的死亡率奇迹般地降到最低。杉斯本不该出现在这里。此刻,他如同一具人类遗骨般躺在地上,不清楚自己依旧醒着,还是身处梦境;只因在远处有着细细的呼唤声传来。有谁在吗?那个声音似乎那样喊。他很惊讶那些皇家守卫为什么没有听见,因此他认为自己大概是在做梦。杀死他!


有谁在吗?


那个声音。杉斯猛地睁开眼睛。


“帕派瑞斯?”他试探性地呼喊。

那个声音停顿了一下。近了。


杉斯?


他坐起来,一阵晕眩,怒火翻涌顶起悬空的舌骨。在数十个小时之前,安黛因那个——总而言之,帕派瑞斯不应当出现在这里。他应当在雪町。这就是为什么杉斯自己在这里。“荒原”。数十个小时前他浑然不觉自己正重复数年前的举动——知晓其自身所面临的风险却替代他的兄弟由雪町来到王城,面临任何可能发生的事情,甚至连借口也与两千五百三十七日前相仿佛,从而在踏入“荒原”的一刹那意识到命运并非直线,而是一道扭曲的莫比乌斯环。逆行性遗忘的蚕食使他忽略了于多年前便隐约窥见的时空本质:一切终将重新来过,使他难以抑制地脱离麻木状态,来到理性的另一头,指骨深陷眼眶,咔哒咔哒,苍白结构相互摩擦,仿佛他正蚕食自己。但现在不是时候,不是。这种事情至少不会发生在他的兄弟在身旁的时候。

(注:来自Horrortale设定页-一般情况下,靠近他会变得很危险,除非他的兄弟在附近。)


“哈,女王大人最后还是……”

他要杀了那个——


女王?

声音听上去十分困惑。

什么女王?


就仿佛帕派瑞斯对安黛因的所作所为一无所知。

哈哈。

无论如何,他年轻的兄弟不应当出现在这里,并且询问关于女王的问题。这是个交易。他应当回到雪町去。杉斯在考虑放弃这该死的任务,但他的魔法不足以使他们两个移动至雪町那样遥远的距离。该死的,他甚至无法把自己移动回王城。不。有什么不对。他感知四周。尽管四处仍旧是一片黑暗,女王的巡逻队与被编入这支队伍的饿殍般的平民却奇迹般地不知所踪。他们到哪里去了?


杉斯?是你吗?

声音似乎有些不确定。


“到我这边来。”他状似无意地说。但某种警惕的针刺困扰着他破损的头骨。这样的感受并不陌生,在这样的日子里他会下意识地用指关节连续敲打最近的平面,但当这不足以与那外来的噪音抗衡的时候,他只好增加力度,直到那些节奏变得古怪,而他的指骨发麻为止。他很想这样做,但现在不是一个好时机。这不对劲。帕派瑞斯有什么地方不对劲。这可能是个陷阱。


我以为——那个熟悉的声音茫然地停顿了一下,仿佛它的主人已经不再熟悉它的使用方式。

奇怪。我以为我已经死了。


年长骷髅的脊髓结冰。在那一刻他几乎想到了所有可能发生的事。

“什么?”


还有……女王?什么时候那位毛茸茸好好先生……杉斯,如果这又是你的把戏的话,我要生气了。在和那人类面对面之后——你把我“传送”到这个黑糊糊的地方,哈?


不远处的黑暗中传来一阵响动,听上去像是骨头碰撞的声音,声音的主人移动了,他正向自己的方向走来。帕派瑞斯在说什么?难道是他吃了什么?女王对他做了什么?


你又在玩那些什么时间和空间的把戏吗?骗我说——我不会相信的。嗯,尽管这次挺逼真的。杉斯,你这个懒骨头,你能把这种劲头用在工作上吗?现在赶紧开灯,不然我会——喔哦!

什么东西重重摔在地上,随后是一阵刮擦声。


杉斯!收好你的那些破烂!


他听见帕派瑞斯气急败坏的声音,此刻却仿佛沉入水底。视觉被剥夺,他只能听到声音,从很远的水面之上传来……帕派瑞斯的声音依旧是帕派瑞斯,只是听上去更年轻了。他说了些什么?杉斯不明白。他只是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试图分析这句话背后所隐藏的东西,不是说他能干些其他的什么;自从他的脑袋……它们变得不那么稳定,有时却能够以最短的路径发现事实的真相。天才与疯子仅一线之隔,杉斯,命运需要做的仅仅是开一扇

门打开着


算了,看来得这里唯一能做些事的骷髅……

那声音变得有些不满,低下去,它咕哝着。

啊哈。我的火柴还在。真奇怪。我记得我看到自己的身体变成灰烬了。

一切都听不真切。帕派瑞斯?身体?变成灰烬?这是个梦吗?声音从很远的地方传过来,然后是一声轻响。他终于浮上水面,那个瞬间发出火柴擦亮般轻响,水淋淋的——他见到了光。

帕派瑞斯,手执一根明亮的耐久火柴站在那里,金色腰带闪闪发亮。高,体型却不骇人,牙齿整齐,眼睛明亮,围巾平展,在火光下带点惊讶地看着他,一如七年前的模样。

帕派瑞斯。

杉斯的肋骨仿佛承受了重重一击。钝的痛楚穿越长久时光与无力改变命运之事实所累计的麻木重重地压下来,以至于胸骨咯吱作响;那确实痛。他张开口,发不出声音。只是骨头相接的缝隙发酸,眼眶却是干的。仿佛已经由白骨一具中抽离出来,成为某个持全然理性的态度旁观这一切的存在,最后甚至连痛楚也远去。他试着开口以证实自身控制权的流失。没有声音,嘴张大,仍旧没有声音。他发不出声音。但那确实是帕派瑞斯,帕派瑞斯一如七年之前。


杉斯?他看上去有些忧虑。你吓到我了。


“……帕派。”

他取回对疯狂的感知权。杉斯下意识地倒退一步,面对着一个幻象。那是不曾被他欺骗而吃下致幻品的帕派瑞斯。七年前的帕派瑞斯,不曾食用任何一个人类的帕派瑞斯。双手不曾覆盖灰烬,也不曾沾染血。


奇怪。这不是你的房间。高个儿的骷髅皱起眉头,四下打量。杉斯,别这么做。这挺吓人的。

他向前走了一步。

发生什么了?你还好吗?


“帕派瑞斯。”他以梦游者般的腔调继续说。

然而,火柴于此刻熄灭了。黑暗再次笼罩一切。就在下一秒恐慌于骨缝间野蛮生长。在漫长的岁月里他极少感受过恐慌的辛辣气息,他所做的只有在疯狂之余保持理性,于多年前便放弃逆流而上至时空源头,试图漠然应对无可改变之物,无可避免地滑向自己的茧。这也许是一个梦境,可他还没有准备好曾经的帕派瑞斯的消失,仿佛这是某种预兆,旧日的幽灵消失在黑暗里,他在雪镇的兄弟发生了什么事情——他几乎是喊叫起来。

“帕派瑞斯?你在哪?帕派——”


嘿!好了,好了。冷静点,我就在这。看?


火柴重新被擦亮了。帕派瑞斯担忧的脸重新出现。杉斯突然一阵疲倦。好极了,这就像人类世界某个关于火柴的故事一样。多年以前他似乎曾经为帕派瑞斯读过这个故事,却导致后者伤心落泪,尽管杉斯已经将此事遗忘,但帕派瑞斯与火柴同处一室并非良好预兆的认知已深刻于潜意识某处,从而影响其行为导向。七年前的帕派瑞斯。火柴。他开始有余裕以一种相对冷静的方式判定自己是否已经彻底陷入疯狂。骷髅思考自己在此刻能够回到雪镇检查发生了什么的可能性。帕派瑞斯,没有消失,眉头微皱。


杉斯,你看上去真的不太好,你的眼睛,我得说……


他凑近,却不说话了。帕派瑞斯瞪大了眼睛,如同雕塑般僵在那里。他不动。杉斯也不动。他们就这样打量着对方,也许什么都没在想。很快,帕派瑞斯的下颌骨开始轻微地打战,仿佛作为一具骷髅,他在生平第一次感到寒冷。


你-你的头怎么了?

“……”

杉斯,这不好笑。

高个子骷髅求援般地说。

“现在是什么时候?”

凭借某种已被遗忘却深植于意识底层的本能,杉斯这样问。

帕派瑞斯有些困惑。火光摇曳,明明暗暗。他的脸上几乎浮现出一丝怀疑,但忧虑远大于它。年轻的骷髅忧心忡忡,彷徨不知所措,目光低垂,仿佛一只被雨淋湿的长脚杆飞鸟。


2115年。可是,说真的,杉斯,你看上去很难受,我得带你去吃点——


核心坏掉的那年。他给帕派瑞斯吃下——裂口——残缺的头颅痛起来,但他必须问出来——


“你刚刚说什么?”


……杉斯!杉斯!嘿,听我说!


……


“嘿,听我说!起来,骷——”

“嘘——嘘。05。你看不出来吗?他快死了。”

杉斯猛地睁开眼睛。一点微弱的火光映着盔甲,是他自己的影子。队伍里唯一的骷髅。他抬起眼来,近乎平静盯着刚刚的发声者,血之湖倒映出的另有其人。直到那高大的守卫因某种恐惧而扭过头去。数十个小时前安黛因征召帕派瑞斯加入拓荒的巡逻队,当她见到杉斯出现在这里时并不高兴,然而木已成舟。这段时间内她不会再去烦帕派瑞斯,这是个交易。虽然说,他们之间存在一点信任小问题……

“快走吧。”那守卫低声说。

他举着火把。

哈,现在我们来说说能源革命的事吧。核心将热能转化为魔法能源与电能。当核心损坏时,首都依旧能够把热能转化为电能,只不过效率大大降低。在一开始他们派出机器人在荒原搜寻,可为了节省宝贵的能源,它们逐渐被怪物替代。一开始是卫队,再后来是平民,于开拓荒原之时发现他们终究需依赖于最原始的火把,留下那些机器人于实验室中缓缓生锈。数年前女王为此召见帕派瑞斯,随后依旧能够伐木的怪物——那富有预见性、丈夫死去前数年便以黑纱蒙面的寡妇道格丽莎,牙龈干瘪的政治家,精神衰弱的哲学家,再无精神食粮可供食用的图书管理员,等等等等,冰狼取而代之将巨大的原木投入水中;以木材换取配给,使此地勉强被称为女王的辖区。此地居民每日最多工作一小时,以免活着这件事本身使他们化为尘土。谁还需要法定假日?每当一具人类被扔到杉斯的哨站,他们便放假一天。有着畸形小眼睛的骷髅神父帕派瑞斯监督这一切。省略祷文的礼拜日,所有怪物一同分享圣餐。主的肉,主的血,你们每逢吃这饼,喝这杯,是表明主的死,直等到他来。(注:《圣经》林前11:26,圣餐代指耶稣的血肉,此处指落下的人类。)唯有异教徒杉斯不曾赎罪,阿门!

那只是个梦。杉斯这样想。尽管如此,刚刚的梦境仍旧使他难以呼吸。他空空的鼻腔中仿佛仍旧弥漫着火柴淡淡的硫磺气息,帕派瑞斯闻起来如同灰烬。但他最好尽快回去看看帕派瑞斯如何,梦见那样的他不是个好兆头。他竟会梦见七年前的帕派瑞斯。梦中他说了些什么?被人类……杀死……那是核心熄灭的那年,人类……他不记得,安黛因当上女皇那年发生了什么,艾斯戈尔——

头剧烈地痛起来,有什么东西在刮擦他的颅骨,杉斯仍旧保持笑容,于不存在的喉管中发出危险的声音,听上去仿佛咆哮的前兆。一位守卫察觉到了这件事。

“骷髅,你——”

“走吧,08,走吧。他可能快死了。”

另一位守卫平静地说。


命运将它的提线木偶弃之不顾,悬挂于暗室之中,直到化为尘土。队伍如行尸走肉般游荡在荒原上,寻找可能存在的任何非怪物生物。有些原住民们早在怪物迁来时已退入地底最深处,有些则顽固地与之共生,比如老鼠。他们于荒原之上寻找任何有机材料,得已进行加工,最后用来果腹。仅仅在数年之前,采用生物的消化器官以适应某些食物还是难以想象的。不是每个怪物都能吃下被咬过一口的人类汉堡,但最终他们凭借本能,以腔肠动物般的原始理论,从而完成了某种近乎退行的进化,而这仅仅了揭示世界的疯狂一角。只有消耗,才能吃下,吃下食物,为了消耗。这是个无解的死循环。杉斯看上去像个活骷髅,他就是个活骷髅。他也许会匍匐于地面由牙齿缝中嘶嘶喘息,流汗,分泌唾液,一只手握着他的武器,另一只手指骨陷入泥土;他也许会毫无预兆地暴起,威胁旁边的任何怪物,一个守卫,一个平民,使对方记忆中最后的画面停留于惊人惊骇的红色眼睛;他也许会在瞬间消失于黑暗之中,没有活着的怪物知道他最终去了哪里。这些事情都有可能发生。

但是,他站起来了。

拖着曾经的皇家守卫的一根大腿骨,(注:来自Horrortale设定页-Horror!Sans的备选武器并不是斧头,而是一根从守卫腿上拔下的巨大而笨重的大腿骨。)他走在队伍的最后,与饿殍般的平民一起。挖掘泥土,寻找生命,荒原之上的行尸走肉;直到下一次休息的时候。


为什么那根骨头还在?


四个皇家守卫将他们被不可逆转的魔法攻击撕下半个身子的同事送回他的房子,在痛楚与直面死亡的惊惧中那曾作为女王帮凶的守卫高声谵妄,坚信所见的死神有骷髅的形貌。在打开房门的一瞬间,新鲜的尘土气息扑面而来,而守卫的枯瘦妻子正如石像般呆坐于一片灰烬之中,它们曾经是她的小女儿。当她的眼转到濒死的丈夫身上,眼神在那个瞬间重新变成燃烧的炭火,几乎能够使无畏的女王战栗;武装披挂的四具行尸,魔力几近枯竭,不堪死亡与盔甲的重压,几乎是倒退着走出绝望之屋;饥荒带来的,留下的;只有死者、非死者、濒死者,这样的家庭。她关上门窗隔绝一切生者的哭号,在漫长的数年,于黑暗的房间中,以雌兽般的可怕韧性与毅力,把能够找到的一切填进她榻上颤抖的丈夫,那根腿骨的第一个主人,以弥补无数个日子前半边躯体的流失;与此同时,它的第二个主人,残缺的骷髅,如同那腿骨曾经的主人的妻子,时时默念自己唯一可失去的东西。她找到配给食物,树根,泥土,人类包着三明治的发霉油纸,自己带着魔法的一部分,成为整个地下世界发现怪物得已由怪物本身维生的第一个存在,从而使疯骷髅手中利斧般的沉重腿骨与它的所属者不曾一同于顷刻间化作灰烬。


……


杉斯!杉斯!那是某个熟悉的年轻的呼喊。呃……帕派瑞斯。他不想工作……不。有什么东西不对。他年轻的兄弟听上去相当焦急——危险。

他猛地睁开眼睛。


“帕派?”


你终于醒了——你刚才——你的头——这是哪里?


啊。看来没什么事情发生。杉斯重新把眼睛半闭上;兄弟的形象影影绰绰。

“慢慢来,帕派。”他近乎懒洋洋地回答,“这里是……”

骷髅意识到了什么。这不是雪镇。七年前的帕派瑞斯正跪在他身边看着他,眼睛里几乎落下泪来。他的身后是一根被石头固定着的火把,相当简陋,微弱的火光透过他的颅骨映照下来,骨骼本身折射近乎温暖的光亮。

杉斯,你这个懒骨头。他说,你从来没睡这么久。

又是这个梦。他的兄弟看上去仿佛旧日的残影。那危险的感觉又回来了。空荡荡的腹腔中有什么东西沉重地下坠,扯住他的肋骨。杉斯开始觉得不舒服。一些疯狂的想法出现,也许它们早就在那里;既然这是个梦,那么做什么也无所谓……但在这个帕派瑞斯面前表露出那样的“姿态”几乎是一种……帕派瑞斯不适合面对这些。这样的帕派瑞斯不适合面对这些。此刻年长的骷髅并非使用理智而是凭借本能抵制疯狂;这种情况太少见了,通常杉斯只是接受它作为自己的一部分从而无需抵制;当疯狂与本能联手的时候才不得不动用理智……帕派瑞斯本可以继续这样下去,眼睛明亮,手套干净,就像他面前的这个梦境一样;如果杉斯没有……不,不。如果不那样做,他就变成一个梦境;闻起来就像灰烬。现在别想这些。不想在梦里对着自己七年前的兄弟发疯,对吧?那就别想这档子事。

  “……帕派。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他试着坐起来。“呃,我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我们为什么在这里,我记不清了。你瞧,我的脑袋出了个小问题。”他迅速地扯了个谎。

帕派瑞斯只是看着他。


他知道了什么。他知道了什么?杉斯不可能不去想这件事。尤其是被七年前的帕派瑞斯这样注视着的时候。于是他状似无意地转开头去,看着自己在地面上的影子,在微弱的光线下它一直延伸到远处的黑暗。至少这里依旧是荒原。

他不真实的兄弟终于开口了。


那个人类……我想,他孤零零地落到这里。他会很害怕。其实……我也有点害怕。他似乎,我不知道,杀死了很多怪物。但我觉得,任何事物都应当有改过的机会。事情……仍旧有变好的可能,我想。我仍旧相信他。

在说出接下来的话的时候,他显得有些迟疑。

在你睡觉的时候,我想了很久。我似乎知道了一些……你的事情,杉斯。我也记得化为灰烬的感觉。我真的死了。只是你……


他知道了什……


你不是……不是我的哥哥,对吧?


在说话的时候,他似乎听到帕派瑞斯的牙齿艰难地碰撞。杉斯什么也没有说。他依旧没有看帕派瑞斯。那声音在头颅中冲撞,冰冷而尖锐,好似金属相互摩擦。他的兄弟会死去,化作灰烬之时依旧相信,这件事情似乎绝不仅仅是预兆。它发生过吗?他不记得了。他不确定。他的脑袋被开了个洞。他说服自己(看啊,理智还在,尚未血流尸横)仅仅是为了这件事而感到难以抑制;但他骗不了自己。当他看到那年轻仿佛旧日幽灵的高个子骷髅的时候,他会想到自己对他的所作所为。

继而灼痛。


天啊。年轻的骷髅低语,他的影子颤抖着。

我没想到事情会是这样。或者说——我——我想到了——但是——我的兄弟……他该怎么办呢,如果没有我提醒他去做些事情,他该怎么办呢?他自己一个——以-以及……你该怎么办呢?你的兄弟,我——他……


……


“他……”

“……在打盹……”

“现在动手……”

“未必——”

“他的脑袋到底发生了什么?我记得他住在雪——”

“嘘!”

“向二位您致意,女士们。”


杉斯睁开眼睛,两只女性怪物面露惊惧之色;微微后仰,仿佛即将进攻的蛇。火把在覆盖疏松鳞片的爪子中噼啪作响。

“呃,我们发现你躺在这……”

“……我们没想吃你的,那什么,一部分。”其中一位女性怪物匆匆地说,“只是该走了。那个……”

“皇家守卫们在前面。”

出于节省能量的目的,凭借多年以来相识的经验,得以使两个人完成同一句话。这样的友谊如此惊人。凯西与布莱蒂被剥夺了在垃圾场经营那肮脏奇特的小产业的权利,毕竟,目前,人类垃圾是重大食物来源之一。被咬了一口的汉堡?正在腐烂的三明治?莴苣叶子、发芽的土豆、新鲜肥蛆、保质期刚刚过去便被丢弃的冷冻食品?噢,人类不知道他们浪费了什么。真是一场饕餮盛宴。现在,女王的卫队保护垃圾。沉默的行进继续。期间竟小有收获:他们找到了一些块茎,甚至捕获了一只穴居动物;尽管付出了一只怪物的代价。这样一来,便不必面对女王的怒火。尽管如此,他们仍旧不能轻易折返。但他们的步伐轻快起来,队伍因此变得十分紧凑。这一带的路途有些泥泞。这原本是相当正常的情形,于是整个队伍继续行进;浑然不觉自己已陷入死亡的泥沼。


字面意思上的。


黑暗麻痹感官,使他们选择性地忽视潜在的异状,又在意识到此事时惊恐万分。怪物不过是动物,火把落入泥浆;挣扎只会陷的更深,气味,近在咫尺的死亡散发各种气味,火光之下一片黑红的泥沼。声音怪异,仿佛它并非来自口,而是来自肢体本身,来自整张皮肤,胸腔之中的灵魂深处,沼泽如此贪婪,它以泥浆吮吸你;使贪婪的阴影覆盖你,泥浆爬到身体上,毛发上,口腔之中,你挪动着向后退,压着其他怪物向上爬,抓住那些有翅膀的;就像吃下他人的血肉,从而避免滑向死亡。

为什么“箱子”被称为安黛因女王时代最伟大的应用之一?如果把食物放到箱子里,倘若整个队伍于荒原之中覆灭,珍贵的食物也得已保存,因为它们已经不在那里了。道理就是这么简单。尽管这样的原理只能作用于不具备灵魂之物。至于杉斯;他的捷径并不完全遵循这一原理。当他意识到自己陷入了某个困境之时,因长期饥饿而濒临枯竭魔法的依旧够他发动传送,尽管距离受限,但是足够离开这片沼泽地,又不离开路标太远。


但他犯了个错误。

他选择的那片地面塌陷了。


就在他选择踏入荒原,陷入泥沼,甚至包括一脚踩空的瞬间,面对这些的时候;他依旧是平静的,仿佛一切早已注定发生。脚下一片空洞,骷髅摔下岩石的断层,由于魔法的暂时性枯竭,再无传送的可能。在意识到这点时,就在坠落的刹那;他甚至被某种古怪的轻松所造访——

好吧,看来就是这样了。还好帕派瑞斯这次没有……

帕派瑞斯。


当他意识到这点的时候失重感猛扯他的脊柱,而他不确定这是因为坠落。他的灵魂几乎燃烧起来。不要。他近乎惊慌地想,帕派。他想。帕派还在雪镇等我。他会——女王会——天啊。仿佛深渊中伸出手来,他下坠得更快,于接触到地面的前一秒某种类似绝望的情感袭击了他,在整个世界向后倒退的时候,记忆深处某些他深知其存在的恐惧被唤起,它们也许面对近在咫尺的死亡不值一提,甚至因旧伤所陷入的记忆退行遗忘而模糊不清,但它带来的无力早已深入骨髓,于梦境的催化重又浮现,在这样的瞬间轻轻掠过他的颅腔:人类……人类会杀死……化为灰烬。


……


也许杉斯早已无法分辨现实与梦境。他感到有怪物正坐在他的身旁。骷髅能够感觉到他身上微弱的魔法。他睁开眼睛;而帕派瑞斯只是静静地坐在那里,黑暗中的一具白骨。火把仍旧被固定在那些石头上,只不过短了许多。于微弱的火光下高个子骷髅不曾显露出任何感到意外的神色。他甚至没有看杉斯,只是静静凝视着远处的荒原;黑暗退到远处,露出了一些东西,如同潮水退下后露出礁石;又在火光闪动时涌上来。于是,潮起潮落,仿佛他们正处于一片荒凉的沙滩上。


你掉下了那块地面。帕派瑞斯温和地说,你剩下的一些同伴……会在一段时间之后走到你能看到的地方,那时你就可以跟上他们了。我觉得……你可以休息一会,什么的。


“谢了,兄弟。”

在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前,习惯代替他完成了任务。这确实使七年之前的帕派瑞斯轻微地战栗起来。杉斯试着坐起来,而帕派瑞斯轻轻向旁边挪了挪。火把就在他的旁边。


杉斯?

他听见帕派瑞斯的声音。

“是的,帕派瑞斯?”

我们还会再去许愿室吗?

“不会了。”

他只听见自己在讲话的声音,似乎在说某件关于其他人的事。它听起来那样轻松,可这件事多么凄凉,以至于他本该可以为此落泪。是的,比起饥荒,食人的罪孽与横陈的死亡,这看似微不足道,却似乎代表了一切。他们不再去许愿室。为什么呢?

你还会讲《与毛茸茸小兔子捉迷藏》吗?

“……不会了。”

嗯……在这里,伟大的帕派瑞斯还活着吗?

回答。他只要回答。是的,只要帕派瑞斯不问,他就不会说,仿佛这是个心照不宣的秘密。然而,倘若这个帕派瑞斯真的开口询问,他能够隐瞒吗?他能够隐瞒任何事情吗?


“还活着。”


太好了。

年轻的帕派瑞斯听上去松了一口气。

我很后悔。我还没有对杉斯说我爱他。你知道,我们是兄弟。但我们不常说这个。但如果你的兄弟还活着,那他就会有机会对你说……


突然间,年轻的骷髅似乎意识到了什么。他扭过头来看着他,苍白的脸被火光映照着,眼窝下是深深的阴影。


嘿,你就是杉斯。他露出一个近乎友善的微笑,所以我想我也可以,嗯,对你说。我爱你,兄弟。


帕派瑞斯对他微笑,对他表达爱意,就像一切从未发生。杉斯于火光中目睹这一场景,恐慌再度于骨缝间野蛮生长,一如初见火光熄灭时的惊恐;现在他却如此迫切地想要退入黑暗,至虚无而不可见之处,在那里一切荒芜,存在的意义尚且能够被怀疑,从而不再去挣扎着被迫面对一切。

“把火灭掉。”杉斯近乎慌张地咕哝,“帕派,把火灭掉。”

就在下一秒出于某种难以解释的迫切冲动,他竟对那火光伸出手去试图熄灭它。骨头烧焦的气味腾起,伴随帕派瑞斯近乎惊恐的叫喊痛楚嗡嗡作响,但这不算什么;他不想看到帕派瑞斯的样子,倘若他不能看到,一切就仿佛什么都没变,直到帕派瑞斯扑上来稳住他;火把被打翻;于绝望的跳动中熄灭。杉斯紧紧抱住他的兄弟于黑暗中寻求某种慰藉,瞳孔缩成一片血海中针尖般的小点。啊,是的,他的兄弟恢复了正常体型,在一片不可视的荒芜之中他近乎急切地用带着烧痕的指骨节节确认对方的脊椎,他的手臂,他的牙齿,抓住他以防止骨节膨胀;甚至无比迫切地想要让他年轻的兄弟自时间之流逆行而上,骨盆重新分裂,于他的怀中缩小至曾经能够被一手环抱的年龄,这如此反常;在事情尚未变坏的二十年他放任帕派瑞斯成长为他本该具有的样子,却无法否认某种与年幼血亲情感深厚的长兄姐共通的本能渴望:于某个错误的角落,他甚至渴望帕派瑞斯就此不再长大。但事情不会这样发生。事情不会变得再好,也不可能再变得更糟。


……他用了很短的一段时间冷静下来,仍旧没有松开他的手。帕派瑞斯却几乎显得有些手足无措。他把头颅轻轻放在杉斯的肩膀上,长腿有些局促地摆放着,他依旧坐在地上,使杉斯能够抱住他。


好了,杉斯。你知道你可以直接和我说。


“哈哈,是啊。”他没有声带,声音却近乎嘶哑:“我觉得我可能睡太多了。”


这很奇怪,杉斯。帕派瑞斯在黑暗中低语,他的一只胳膊环在杉斯的肩膀上,轻柔得像灰烬,闻起来像灰烬。我好像知道发生了什么。


杉斯只是沉默,但他的手并没有环得那样紧了。


对不起。帕派瑞斯静静地说。但你不该那样做的。我知道你不想让我离开,兄弟。我记得化为灰烬的感觉。那也不是什么愉快的事。但是我不想要……那个。


他明白。他明白。就在那天晚上,他的头颅破碎的那天晚上,他向帕派瑞斯递出致幻药物的那个晚上,伤口鲜红,药剂也鲜红,带着伊甸园中苹果的颜色,蛇既做了这事,就必受咒诅,终身口中尝到那一日的尘土。就在那天晚上他断骨伤处仿佛烈火焚烧,颅骨之中沸腾爆裂,冷汗涔涔而下,湿透肮脏的床单。这会再来一遍。然后再来一遍。保持理智会让他记住这种感觉。

但帕派瑞斯为何这样说?就在那个瞬间他甚至生出极其微小的一丝怨怼,他日日夜夜背负这样的罪恶仅仅因为渴望帕派瑞斯不会因为饥饿而化为灰烬。但随后意识到这并不出于完全无私的目的,却也为了自己。他需要。他需要帕派瑞斯。在他的脑袋被开了个洞之后。爱那样沉重自私。它尾随着他,当他停下来的时候,那些光滑的东西毒蛇一般缠上来,拖住他,一直向下。帕派瑞斯,眼中不再有光,牙齿开始变得参差不齐,散发死亡的气息。他在黑暗中大睁着眼睛,栖于疯狂与理智间的一线,审判者最终审判自己;唯一有权利宽恕他的怪物也是他的原告,是他在这个绝望世界中唯一可以失去的东西。他的眼睛突然捕捉到一缕微光,也许那是幻觉,可现在他所处的地方难道不是幻觉之中吗?他不想看那微光,不想借此看到帕派瑞斯的脸,看到他一切开始之前的面容,看到牙齿参差不齐滴血的模样,看到一具无头的躯干;无论哪一种——


但亮光依旧在。


那是帕派瑞斯的灵魂。他的苍白灵魂发着磷火般的细微光亮。由他的衣服,他的肋间透出来,仿佛那是受困于笼中的一颗星星。

杉斯下意识地松开手。他盯着那点光亮,而帕派瑞斯如此低语。


可我爱你,我的兄弟。


杉斯甚至没有陷入沉默。他相当冷静地抬起头。他是微笑着的。他永远在微笑。在疯狂的时候依旧游刃有余,永远知道该说些什么。他的双关,手里的尖钉,享受任何形式的精神折磨,对待他的兄弟一如往常,仿佛帕派瑞斯的可怖形貌天生如此。否定存在意义的专家,一如七年前他忽视记忆中那些模糊的曾经发生过的死亡。


“我也爱你。”

他这样说。


帕派瑞斯的手由他的肩胛之上松开了。杉斯看到他眉头紧皱,近乎悲伤地看着他,骷髅面颊苍白如同石蜡。带着些不赞同的神情,他不明白也许他是为了完成过去的他最后的愿望与未来的他最后的愿望才奇迹般地出现在这里,但他不需要明白。帕派瑞斯静静注视着杉斯,就好像他早已通过某种直觉洞察一切。

杉斯的笑容消失了。

“我。”他由不存在的喉管深处发出低沉的嘶嘶声。“我,我。”那是他最接近哭泣的声音,但本质上它与哭泣并非同一种事物。混杂着低沉的笑声;一种近乎冷静的歇斯底里中,他战栗着,抱住自己残缺的头颅,仿佛于灼烧的火焰中挣扎,在这样的目光下年长的骷髅无处遁形;而帕派瑞斯洞若观火,那神情从未出现在第二个怪物脸上,也没有第二个怪物曾经见过它,因所有逝者而伤痛却准备原谅一个灵魂任何的所作所为,仍旧相信,张开双臂等待拥抱;苍白灵魂如同破碎的星光。 

“我 我曾经 我恨”

帕派瑞斯近乎鼓励地看着他,双臂依旧张开着,没有落下,却不再有影子。杉斯跪在地上。他的影子拖得很长,颤抖了一段时间,最终归于平静,仿佛一切不过是一块石头被投入水塘。帕派瑞斯依旧在等他。他抬起头,眼中一片破碎的潮湿红色,如同镜面般倒映死亡。


“我爱你。”


年轻的帕派瑞斯脸上露出近乎释然的神情。


我也爱你,杉斯。


他低声说,重新拥抱他的兄弟。




黑暗。

无休止的黑暗。地下荒芜一片。拓荒者的灰烬于荒原长眠。万古长夜漫漫无穷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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